陈沐
抗战时期,西南联合大学曾蜚声海内外。其实当时还有一所同样诞生于烽火中的大学,叫国立师范学院,至今已经整整80年了。这所隐藏在历史烟尘中的大学群贤毕至,既有硕学大家,也有归国才俊,钱基博、钱钟书父子,教育心理学双星孟宪承、高觉敷及皮名举、徐燕谋、张舜徽、朱有瓛等耆儒均曾在此任教。
山河破碎时,他们几经流徙,却弦歌不辍,有著文章的妙手,更有担道义的铁肩。这所诞生在雪峰山臂弯里的大学血脉跳动至今,湖南师范大学80年的校史就得从这里说起。
国难警醒下不能不办的大学
上世纪初,中国共有六所高等师范学校。1922年,当时的教育部一纸公文,将高等师范学院改为普通大学,掀起了一股“高师改大”之风,此后国内六所高师仅剩下北京师范大学。
“九·一八”事变后,日军侵占东北三省,旋即将东北全境各级各类学校全部封锁。次年,数千名教师被迫转业,爱国师生被逮捕杀害。1935年4月1日,500余名教育界人士遭到逮捕,被刑讯致死的就有40人。至此,东北的师范教育被日寇连根拔起。1937年平津陷落,北师大被视为“抗日思想之巢穴”,遭强行封闭解散,国内高等师范教育的“独苗”也被掐断。
与此同时,日寇为培植教育佞宦,奴化殖民地人民,在沦陷地区建立了一系列新的师范学院。教育家李蒸曾在《教育通讯》中发文警示:“日寇深知欲贯彻侵略我国计划,须从教育入手,欲改造教育,须从训练师资入手,敌人重视师范教育之用心,殊足使国人警醒!”
如此危局之下,有了1938年国立师范学院的诞生。多番选择后,院址设在湖南省安化蓝田(今娄底涟源),当地人以及在校师生都称国立师范学院为国师。
小镇里住了一群大知识分子
国师的第一任校长廖世承是江苏嘉定(今上海嘉定)人。他清华毕业后赴美国布朗大学攻读教育学和心理学。海归在当时是极其稀缺的人力资源,虽然人们看不上教师这类于仕途经济无益的工作,廖世承却一直跟随本心,传道授业,在宁沪两地桃李满园。国师筹备时,他成了首任院长的不二人选。
在廖世承看来,一所大学成功的基石是“教师得人”。他靠着多年执教中攒下的许多交情,延揽了许多好友、同事、故交。国师校园位于蓝田光明山下,幽静恬适,如乱世桃源。于是,廖世承口袋里总揣着国师的风景照,出差、开会时掏给人看。
国家危亡之际,最缺的也是人才,为了抢人,难免同其他机关发生争执。各系的迎新会上,平日里温润谦让的廖院长总会带着胜利的微笑对大家说“某先生,我们好不容易才把他请来的”,尔后全场鼓掌,意味无限深长。
蓝田是个湘中小镇,从江浙沪一带来赴任的教师们备尝艰辛。钱钟书在致友人信中道:“十月中旬去沪入湘,道路阻艰,行李繁重,万苦千辛,非言可尽,行卅四日方抵师院。皮骨仅存,心神交瘁,因之卧病。”由上海来的章慰高先生已经花甲,他在路上用了三个月,“先后遇空袭虚惊十九次”,他自陈到此任教是“为本身争人格,拒非法组织之参加;为保民族自由,求后方生存之出路”。越来越多的学者风尘仆仆地赶来,一个让其他学校艳羡不已的学人群体在国师慢慢成型。
击蒙御寇,崇文也尚武
但当时军需耗费巨大,到1937年底,高等教育经费与战前比缩水了60%。国师教师们的衣食住十分艰困,他们在教书,自己的子弟却几乎要失学。国学大家张舜徽在蓝田与妻儿有一段短暂的团聚,结果“薪桂米珠,居大不易,又不得不早遣之归”。当时张先生正值壮年,带着滚烫的理想投身教育,却只能借日记舔舐自己无法供养妻儿的失落。
即使生活清苦至此,教师中却没有以最低课时数来谋薪水的人。孟宪承先生为部聘教授,“可以只上四点钟课,但他多开一门,每周上六小时”。钱基博先生上课“虽身体不适,从不旷废。每课前一分钟,即肃立教室外,上课铃响完,即步入,直接讲授,无多废辞”。居高声自远,五六年的经营后,国师的招生情况令人吃惊——被录取考生的比例不到两成,教务处总结:“本院考生之多,实为全国之冠”。1943年国师附中第一届高中毕业生参加湖南省会考,就拿了全省第一。
国师礼堂中央悬挂着一块匾,写着源自《易经》的“击蒙御寇”,意为“丢弃蒙昧无知,就能更好地对付敌人”。教师们决定先从身边的“击蒙”开始,他们把院内二三十名工警组织起来,每天晚间讲授两小时的识字与计算,后又为当地失学儿童办了上下午二部制的民众学校,学生逐渐增加到二三百人,一切经费都由教师出。
廖世承说:“因健身为强国及延续民族生命之基础,所以本院素来有‘体育第一’之口号”。1939年的《教育杂志》曾记录国师师生的生命力:“全体男女学生,除二人因病不能出席外,均雁行排列水中,由院长授帽发令,一时水花狂溅,声若奔雷。表演节目,有骑马竞走,游泳比快,水底拾盆,拔河,水牛角力,水中排字,教职员亦有半数以上参加,表演跳水以及救生术……”
西迁溆水河旁,迟到的名教授
1944年5月27日,日寇以36万余兵力发动了长衡会战,光明山下的琅琅书声快要盖不住百里外的炮声了。6月19日,长沙沦陷,日寇深入湘西腹地,直抵蓝田东南140里开外的永丰镇。20日,国师召开紧急院务会议,决议西迁,最终定址溆浦。
闻国师有意向迁入,以川军将领陈遐龄为首的溆浦士绅及知识阶层拍电报欢迎,所有公房及私人住屋,一律免费让请选用。国师选择了当地一些公私建筑及祠堂庙宇稍加修缮,院址落在马田坪乡,与县城隔着一条溆水河,教学场所与男生宿舍设上、下钟家村,女生住马家祠村,附中设在赵家村。陈遐龄将刚修好的新宅让给教师住,自己仍居旧屋。1944年9月底,407名学生,100余名教师抵达溆浦。10月,国师重新开坛授课,但国文系主任钱基博却迟迟未到。
原来在国师西迁决议中,蓝田风声鹤唳,人心无依,则士气低落。在钱基博心中,知识分子在这样的时候更应该担负抚定一方的责任,于是他“义愤填膺,自请留守,欲以身殉”。
1945年初,“雪峰山会战”爆发,枪炮声在蓝田也能听见,钱基博仍不肯走。他还在原民国时期的《湖南日报》《力行时报》发表多篇时评,在《不为奴即受训》中他自称扶杖而行的龙钟一叟,“不能操兵与人战,何差低首为人奴”,鼓励青年人趁大好年华去受训救国,又亲赴前线演讲。直到雪峰山大捷,情势缓解,钱基博才去溆浦。
1945年4月17日,日寇进犯溆浦龙潭镇,一场中国战场的“斯大林格勒保卫战”打响。这场歼灭战打了28个昼夜,51师歼日军3500余人。51师军官79人殉国,士兵1900人殉国。近2000战士的血肉遏止了日寇在中国腹地的疯狂攻势,抗战至此由守转攻。抗战胜利后溆浦各界请钱基博去龙潭为烈士陵园撰写了纪念碑文:“彼狡者寇,堕我百城。百城可堕,众志不倾!龙潭寸隘,屹莫我争。非隘之严,而气愤盈。成师以出,誓死无生。刈寇如草,曾不闻声。寇血以沥,我尸亦横。敛骸巍冢,化魄长庚。千秋万岁,仰莫与京!”气势飞扬,字字泣血。
故地遗迹故人心
如今溆浦县城南的人民村就是当年国师住过的赵家村,村里还有几位老人,今年82岁的赵兴伟是其中唯一能与人流畅交谈的。
在他的记忆里,村民很大方,一听说有学校要过来避难,只说“来就是”。当时赵家村有三间祠堂,当三间教室用。每天见亮学生就开始活动,寒冬腊月也在井里洗脸,然后就三三两两坐下看书自习。师生们经常去县城为抗战募捐、发传单、写标语。农忙时,学生也会帮着抢收,有时候回来已经很晚了,教授把黑板往墙上一挂,还要上两个小时课,吃饭总很晚了。如果学生没得吃了,赵家大宅的家主就送上粮钱。
那时,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赵中和正在国师读书,国师办了几个农民识字班每天晚上开课,他就在里头教书,正值学龄的赵兴伟当过他的学生。“我是中国人,要用中国货”,是赵兴伟在识字班学的第一课。他一边回忆一边将笔者领到了当年的赵家老宅。
这座大宅已很破败,青砖墙上用粉笔写着“此处危险,严禁靠近”。当年家主赵道基的孙子赵幼德住在不远处的两层水泥小楼里。赵幼德今年79岁,背弯成了一个直角,同他说话需要很大声。明白笔者来意后,他起身便往里屋走,不一会儿拿出一本家谱,从里面翻出一张纸:“上次有人到这里照相,我就知道还会有人再来问我,我就写了几句。”他把纸递了过来。
这是满满的一篇“实说”。赵兴伟刚回忆的那些往事在这篇实说中得到了印证。最后落款“实说人:赵幼德”,用的是工整的繁体字,纸的背面是他孙女拿了满分的文言文小测试。“我家旁边这个砖房当年也是我爷爷的,当时学生在那里写了‘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下面有个‘抗宣’,应该还在那里,你们可以去看看。”赵幼德指了指旁边一所青砖房。
红油漆已经很旧了,剥落了,又覆盖上泥土和灰尘,但那个句子还能辨认出来。谁是写字的人?他做过什么?他还在不在?这些都已经不可考了。唯一能确定的,就是他曾在这个小县城感受过“剑外忽传收蓟北”的那种狂喜。
那天的溆浦县城特别热闹,人们把炮仗一箱一箱往街上丢,边拍手边喊“日本投降了”,炸开的炮仗像人们炸开的快乐和希望,浓烟滚滚,难见来人。
1946年7月初,廖世承带着最后一批师生与溆浦人民挥别,起身东迁南岳,留下了县政府因国师教授在民教馆等处讲课而送上的酬金532000法币。
擦拭掉国立师范学院这几个字上的灰尘,可以看到心丹颅雪、卷黄灯青。还有狼烟四起时,那些读书人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