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世翘是一位著名的教授。他的名字一直在湖南师大外语学院如雷贯耳,很少有人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字。我很早就听说过廖教授。
那还是在我入学的第一个学期里,我就听同班同学余众说起过廖教授。余众的父亲是原湖南师范学院的副院长,余众是高干子弟,他的信息资源既广博又权威。他说廖教授原来是外交部的高级翻译,抗美援朝时期还作过周总理的翻译。后来,我也听人说,廖教授的口语十分厉害,在外语系的老师中算是凤毛麟角,屈指可数。他的词汇量很大,几乎没有什么单词他不晓得。他是一本活字典。从那时起,廖教授在我的心里就像神一般存在。我好想认识这位神一般存在的老师,但是我是一名普通学生,无法认识他。
说来也巧,到了第二个学期,有一段时期,我老是感冒。一感冒,我就往学院的医院跑。我跑得多了就引起了一位女医生的注意。她知道我是外语系的学生就对我很和善,也很关照。她建议我种一次“死卡”,就是接种一种疫苗来提高身体的免疫力。于是,我按女医生的建议种了一次“死卡”。就这样,我和女医生熟悉了。种完“死卡”,女医生告诉我说,她的丈夫就是外语系的廖世翘老师。哦,好心的女医生原来就是我的师母。我心里别提有多高兴,我虽然还不认识老师但我碰巧先认识了师母,我可以通过师母来认识我渴望认识的老师啊!
秋日校园宁静而爽朗,学院里从学生宿舍通往教学楼的主道两旁的法国梧桐树上的叶片在柔软的阳光下依旧晶莹闪亮。在一个周末的日子里,我心血来潮地去看望师母,我想我兴许也能碰上我渴望碰上的廖教授。说来又巧,我真的碰上了。在师母的引荐一下,我和廖教授初次见面了。
廖教授,一派学者风度,中等个儿,身材结实。他五十开外,不过,他还是满头乌发,看不出有任何花白的发丝。他的头发往后梳理,一丝不苟。他的脸上也看不出岁月的沧桑,精神焕发、浓眉大眼,目光炯炯有神,好像两束明亮的火炬,照亮人心。看上去,他儒雅但不学究,精明但不世故。他的衣着整齐,穿着一件青布中山装,身上一尘不染。这就是那位在我心里像神一般存在老师,现在真实地出现在我面前。
他伸出手来,笑着和我握手。他的笑声爽朗,他的手势利落。我受宠若惊,赶快用双手握着他的手,向他问好。我们就这样开始了交谈。我们虽是初次见面,我站在他面前并不感到拘束,只是我学的知识还不多,学识浅薄,我想问他很多问题但又问不出什么问题,心欲言而口不能达。他一眼就看出了我的心思,他便用英文热情地说:Comrade Chen,please take a seat。然后他向我解释说客人身后没有座位时要说take a seat, 不说sit down,否则,客人会坐到地上去,客人身后有座位时才说sit down。然后,他滔滔不绝地说起它们的区别,说起它们的用法。他说话幽默风趣且思维敏捷。待我坐在沙发上,他要我用英文做了一个简要的自我介绍。我想了一会,然后结结巴巴地用英文作了自我起介绍。听完我的介绍,廖教授耐心地给我指点,诲人不倦。我感到收获满满,由衷感激。
我第一次和廖教授见面,我感觉他像熟人一样和蔼,像朋友一样热情。他没有漫不经心的敷衍,也没有高不可攀的傲慢。在我心里神一般存在的廖教授竟然如此亲和,可亲可敬!
很快到了大学三年级,我阴差阳错地认识了湖南省地质研究所的一位叫张彩凡的高级工程师。张工一直潜心研究湘东地区侏罗纪生物群,成绩斐然。然而,他的研究需要和国际古生物协会合作才能向纵深的领域发展。他写了一本很厚的论文著作需要翻译成英文并寄给国际古生物协会。国际古生物协会总部设在大英博物馆。国际古生物协会主席就是大英博物馆的Harris 教授。张工不仅在著作里有很多文章要翻译而且有很多与Harris教授联系的英文信件要写。他跑来外语系物色翻译人才并许下诺言:谁接手他的这个差事,谁将能分配到湖南省地质研究所的科技情报翻译室工作。然而,张工的诺言没有吸引到谁,不过却吸引到了我。我面临毕业分配,担心分不到好地方。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打地洞。我是一个农民的儿子,没有靠山,分配时很可能会分回老家打地洞。现在张工有这样美好的诺言,我何不一试?如果他的诺言真能兑现,我的毕业分配就有眉目了,就不需要求爷爷告奶奶了,我何乐而不为呢?于是,我就接手了张工的这个可能给我带来希望的差事。
这个差事给我带来的是希望还是无望不得而知,唯一能知的是这是一个实实在在的苦差。完成这个苦差的难度是巨大的,张工的著作里尽是专业术语,尽是古生物学和地质学的词汇。文章艰深晦涩,句子生僻难懂,词汇诘屈聱牙。一篇文章或是一些句子,像牛肉筋一样,咬也咬不动,嚼也嚼不烂,咽也咽不下。且不说翻译成英文,就是看懂中文也是难事。我接手这个苦差事,并不是我有这个能力而是我自不量力,为的是我毕业分配、有个好去处,在做自己力所不能及的事。既然箭在弦上,我不得不发。我只好求助于廖教授。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隔三差五地去廖教授家登门请教,像一块棉花糖一样黏着他。让我很感动的是,他每一次都是有问必答而且答而不厌。不管多么复杂的句子,他都如庖丁解牛,帮我把结构分析得清清楚楚,然后让我能够准确地翻译出来。他博闻强记,各种知识信手拈来。我请教他任何词汇,像猛犸,琥珀,三叶虫,伊迪卡拉动物群,中寒武世,白垩纪,二叠纪,裸孑植物,蓝藻植物这样专业的词汇,他不需翻词典,都能不假思索地给我满意的翻译。说他是一本活词典,其实一点也不为过。
我几个月的努力,终于为张工打破了严寒的坚冰,开通了他在古生物学研究领域和古地质学研究领域通往大英博物馆合作的绿色通道。很快,国际古生物学协会主席Harris教授收到了张工的联系信件和部分研究成果的译文,他高度赞美了张工和湖南省地质研究所取得的巨大成就并很高兴地答应在此领域里与他们纵深拓展的合作意向。这是我为湖南省地质研究所立下的大功一个。这全赖廖教授的鼎力支持啊!
这一年的一个秋阳杲杲的秋日里,一阵微风拂过,外语楼前的那两排白杨树上垂挂着的金黄色的树叶哗哗作响,好像在鼓掌欢迎什么客人的到来。约莫上午九时许,外语系77级全体学生聚集在外屋大楼顶楼的大会议室里,等待着一个重要时刻的到来。室内同学们读英语的声音和讲话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人声鼎沸。廖教授陪同一位金发碧眼的女士走进来了。
廖教授用手拍了拍讲桌提醒大家注意,然后脱口而出地用英文致了精彩的欢迎词,欢迎一位著名的外籍学者田教授Professor Tian的来访。室内顿时鸦雀无声,只有廖教授说英语的声音。他的声音像流动着的水,也像漂浮着的云,在室内潺潺流动,在室外轻盈飘浮。他说英语也像是扫射机枪一样,非常快,思维敏捷,话语来得很快。听廖教授说英语是一种享受。接着,在祥和的气氛中,田教授开始了她的讲座。我第一次目睹了廖教授做翻译的风采。他的脑袋像是装好了火药随时发射的火箭,反应极快。虽然我毕业后也做过大型场面的翻译,但和老师比起来,个中差距,不可以道里计。
到了高年级,我们开设了英美概况课,几个班合在一起上大课。主讲老师正是廖世翘教授。他的思维特别活跃,所以他上课的风格和别人的很不相同,他从不按部就班、循规蹈矩,而是“意识流”“信马由缰”甚至“天马行空”。他似乎通晓英美等国甚至世界多国的情况,无论是政治、军事、经济、地理、历史、风土人情,他都胸有成竹。国际局势风云莫测,讲台之上的廖教授心怀世界。他的发散性思维把学生一会儿带到硝烟弥漫的阿富汗Afghanistan,一会儿带到犬牙交错军备竞赛的苏联、美国和英国。可以说,别人的备课在书本上、在教案上而他的备课在心上,在嘴巴上,所以他的课上得活,上得火,上得风生水起,甚至上得“风起云涌”,丝毫没有墨守成规的痕迹,很受学生欢迎。
在我心里神一般存在的廖世翘教授,他的课堂可以和湖南师大外语学院“四巨头”刘重德、赵甄陶比肩,可以和张文庭、周定之媲美。五六十年代他当过湖南师范学院外语系的系主任。八九十年代,他当过湖南省科技翻译协会的理事长。他出过英语大词典,写过英语大著作。他德高望重,威名远扬,他辉煌的历史和他杰出的才能同在。
一代师雄,师中翘楚,廖世翘先生,在我心中驻足长留,永不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