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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府风华 | 话剧青春——关于“楚魂”的记忆


发布人:日期:2018-06-21

青春懵懂之时,人总是快乐而激进的。办剧社,好比是一次模糊真实与幻觉的人生出走,不再拘泥书本笔墨间,不再忍受逍遥轻浮,而宁愿去做一个踏实的梦,一场投入那青色感悟、成长痛苦与人生期待的梦。忘记了剧内剧外,忽视了台前台后,在真实与虚构、角色与自我中,狂飙的才情与刻骨的悲喜写下了几个与我们共同活过乐过苦过的名字:李尔王、潘金莲、周朴园、侍萍、四凤、繁漪、周萍、周冲、觉新、觉慧、瑞珏、梅表姐、鸣凤……

文学梦的青年,在诗意里去抗争,去逃避,放眼红尘,满目空洞。菁菁校园里,都因诗魂的默契,幻出一个情感缤纷暗自嗟叹的舞台,去享受那人生至悲至喜的跌宕与高尚,在诗话的悲情里,摩挲我们精神骨骼的成长。

 

 

 

没有原因,石头可以蹦出猴子,我们如此青春,我们如此冲动,难免乱来。

大一的某个时候,一个无法无天的邀请疯了一群无法无天的浪荡学子。

让我们来自创剧社!

野草下的精神之火烧得我们如此快乐!

简陋的教室、昏暗的灯光、老而不朽的桌椅让我们异常满足,以文学的名义驱逐出所有的自习者后,我们豪情勃发,任唾沫飞溅。与会者千姿百态,个个天生异物。有温柔感伤、娇啜微微“病若西子胜三分”的小资,有迂腐可爱出口辞章偶露风流的酸儒,有一嘴荒唐孤傲愤世粪土领导的叛逆,有一身侠骨胆气逼人的硬汉。生命刚刚步入年轻,却已是四分五裂、多姿多彩。民主的结果是剧社的发展草图被画得五花八门、绚丽缤纷、高潮乱起。

研究的结果却是毅然决定在中文系普通话艺术大赛上推出《雷雨》。回想起来,真有几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概,《雷雨》之难,远在我们想象之外。

师大当年惊《雷雨》,学楼从此无宁日。

为着这一崇高的目标,我们以高亢的嗓音、轩昂的独白,从一间教室贯穿到另一间教室,让所有正在发生的甜蜜的私语、迷乱的眼神都彻底丧失空间,响彻文学院的都已是名垂文史的。

 

 

 

名家名段:

蘩漪:(爆发,眼睛射出疯狂的火)你有权利说这种话么?你忘了就在这屋子,三年前的你么?你忘了你自己才是个罪人。你忘了,我们——(突然,压制自己,冷笑)哦,这是过去的事,我不提了。

(周萍低头,身发颤,坐沙发上,悔恨抓着他的心,面上筋肉成不自然的拘挛。她转向他,哭声,失望地说着。)

蘩漪:哦,萍,好了。这一次我求你,最后一次求你。我从来不肯对人这样低声下气说话,现在我求你可怜可怜我,这家我再也忍受不住了。

(哀婉地诉出)今天这一天我受的罪过你都看见了,这样子以后不是一天,是整月,整年地,以至到我死,才算完。他厌恶我,你的父亲。他知道我明白他的底细,他怕我。他愿意人人看我是怪物,是疯子,萍!

周萍:(惊惧地望着她,退后,半晌,颤声)我——我怕你真疯了!

蘩漪:(安慰地)不,你不要这样说话。只有我明白你,我知道你的弱点,你也知道我的。

你什么我都清楚。(诱惑地笑,向萍奇怪地招着手,更诱惑地笑)你过来,你——你怕什么?

周萍:(望着她,忍不住地狂喊出来)哦,我不要你这样笑!(更重)不要你这样对我笑!

上帝!这样的场面足以棒打所有缠绵中的鸳鸯。

找演员,找《雷雨》的演员!首先让我们傻眼。《雷雨》剧已成话剧史的经典,没有人物的性格张力,哪来所有矛盾的纠结?没有性格的逼真表露,如何勾画《雷雨》那令人灵魂战栗的世界?

 

 

楚魂剧照

 

首先是“周朴园”。此人曾留学德国,外为一家现代厂矿的董事长,内却是剧中整个黑暗的权威,他那纠缠着复杂矛盾的心理和似乎具有人性的外观展示的却是一个封建暴君的黑色灵魂。这个人物有太多角色重叠的复杂和难以深窥的历史、文化厚度,面对这个角色,如同面对一个黑色的幽灵,忽近忽远,忽大忽小,忽深忽浅,忽明忽暗,他的一切清晰可感,却又很难洞察。剧社研究后,推出天分极高、一酷到底、别有雅韵的性格演员——陈开来。此人当年差点题名湖南文科状元,却莫名其妙未被录取,从此看冷世态,孤芳自赏。也许是凭着这份对世态人情的洞察,陈开来准确地走近了角色,在角色文明仁慈庄严的背后,刻骨地还原出他冷酷、自私、虚伪的本质。仔细打量角色,唯一的不足是化妆后的那缕“绅士胡”,总稍觉稀少,不免折了点资本家的气派,多了些青春稚气的本色来。

另一个更难的是“蘩漪”。曹禺曾说过,蘩漪的性格是最“雷雨”的。作为周朴园的继室,她不甘心为人摆布,厌倦了冷寂阴沉的家庭,在形如枯井的心底却跳跃着一丝如火的热情。她爱上了周家的长子周萍,落到了“母亲不像母亲,情妇不像情妇”的地步,在追求憧憬中的幸福的时候,恰恰将自己带入了一个既毁灭着自己又毁灭着别人的处境。少不更事的我们搜肠刮肚,去寻那世故人情、闺怨心态乃至错倒人伦的感受。一连搜寻许多天,“这个角色本没有人敢演,最终,上帝说‘让王妍来吧’,于是蘩漪复活了”。一个偶然的提议让所有编导在这个最具争议的环节,惊人一致地选择了心地善良却常现冷艳的她。最初的试演之后,王妍很快便把蘩漪那阴鸷怪异,时而敛声息气、时而疯狂爆发的心理气质活生生地展现给了我们,在一段段电闪雷鸣般的台词里,充满力度地扭曲出了蘩漪那沉陷在畸形爱情和欲望冲动中的悲苦、绝望。

同样的,侍萍、四凤、周萍、周冲、鲁大海等等角色也一一敲定。阵容初定后,我们开始卷起那堆墨迹斑斑、符号乱飞的剧本,带上我们的编导、演员和追星族,游荡在文学院大小教室、草丛花园,如同巡回演出般,不时引得学子驻足、少女伤怀。经常是蝉鸣与星光相伴,很浪漫,也很辛苦。

两个月后,事业蒸蒸日上、朝气蓬勃跃跃欲试如早上八九点钟太阳的我们突然接到喜报,原定在中文系普通话艺术大赛上的剧社“处女演”被执行缓期,疲惫不堪的我们纷纷散若无骨,宛若一滩伤心的鼻涕。

岁月蹉跎到大二,机会却又光顾到我们。为了让老一辈的学友心平气顺地离开,系里照例决定举办欢送晚会。剧目依旧是《雷雨》,我们依旧是壮志满怀,一穷二白。“鲁侍萍”的竹布衫据说是从剧社社长蒋荣外婆的箱底里倒出来的一件家传“藏品”;角色满头的华发用掉了我们整整一盒粉笔灰,效果不错,乍看以为要演白毛女;蘩漪的华美旗袍、周萍的公子长衫都是四处打探再巧取豪夺。草台班子接大戏,感叹少年自信。

无知者无畏,我们成功了。

 

 

 

转眼到了大二下期,校庆文艺汇演在即,系领导力破陈见,大胆起用我等尚未正名的草寇,代表中文系出演。师恩如绵绵之江水滔滔不绝,大跃进也要上。剧社一大常委会研究讨论,决定亮出《李尔王》经典片段,借莎翁一泻千里的汹涌辞藻、雷霆万钧的情感过电,再邀《雷雨》剧中成功扮演鲁大海而一炮走红的当红小生吴怀义倾情主演,不惜观众耳膜之承受力,亦要一演成功。退台后,演员一身大汗,上下虚脱。但观众果然掌声四起,动颜惊煞者尤以前排为多,不日更是好评如潮,皆呼想不到看话剧也能如此过瘾。经此一炒,剧社果然人气爆棚,名满岳麓。

1994年,剧社以一新鲜事物,却有上下皆宠、前程似锦的态势,托关系主动要求加入者日众。我等甚烦,决定坚持我社一贯之公开、公平、公正之原则,面向有志于话剧事业且甘于演小角色者,择其良时,公开面试。

海报一出,应者云集。

面试时,南腔北调、猴戏杂耍乃至气功表演皆有异人登台,让我等大骇。尤为以方言参考者为苦恼,现场答辩时,他洋洋千言情绪澎湃不知所云,我等只能微笑颔首,以示鼓励。一场面试下来,性格者千姿百态倒是各有可爱,然气质尚需雕琢,方能雅俗共赏,堪登大台。

几近尾声,心中惆怅之时,命运终于恩赐了我们。从后排围观的群众中不紧不慢走出两人。年稍长者颇显学者风度,年略轻者更有诗人雅致。我等本以为是哪院老师来凑热闹,想不到二位开口便是:“是不是轮到我们面试了?”接着,年长者谈文学、谈话剧、谈哲理,娓娓道来,不像是在应试,倒像是独自抒怀;年轻者长诗诵咏,声情并茂,风流儒雅,尽显诗书气质。我等考官早已暗自赞叹,心花怒放,一拍即合了。

此二人便是后来被我们亲切地叫作大师兄、二师兄的邱振汇和万兆丰。

 

 

 

那是一个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年代。

大三一上来,我们便自作主张,开始全面修改剧本《家》,很多片段都为“大师兄”手笔。剧本定稿后,我们随即投入全剧的排练。

估计是看到我们极为投入、尚可扶持,筹备此次演出,系里竟然还给四百多元的经费,剧社的第一笔资产到底还是来自老师的关怀。

晚一辈的学友们也在此时纷纷加入了。廖嫦娥和梅丽联合打造的《家》剧的背景音乐,有“喜洋洋”,“鹧鸪飞”等段子,美得不行,可惜后来失传了。那一次,没有无线麦克,我们干脆手握有线话筒上台,气宇轩昂情不自禁处,宛若要向人群投出一颗颗手榴弹。道具也是秉承了我社一贯的风格——乍有还无,极其简陋。台上所有的椅子都为教室内尚还健在的长条凳,连二师兄的单人床也给搬上舞台露了回春光。演出前,学友刘健、陈开来妙笔一挥,从校园食堂到宿舍广场,《家》剧的海报便铺天盖地。还有很多同学冒着大雨坚持卖票,成果是我们共收了六百多元,我们的服装租用、道具、交通、舞美、场地费都是从这儿来的。一些同学亲手裁剪梅花,一些甘当群众演员,一些控制着灯光、幕布,一些负责换场道具的搬移,有的甚至演出时自始至终都手举各种道具,大汗淋漓,苦不堪言。没有这些好同学,《家》无法成功。当时系里的老师也去了很多,像我们的师长和挚友徐麟老师等等。

也许是第一次全剧专场演出,我们像呵护初恋一般忘我地快乐着、累着、急躁着、担心着。演出时,我们似乎忘记了剧场、舞台、道具、观众的存在,是在演,又不是在演,是我们在说、在笑、在哭、在忧伤、在惆怅、在愤怒、在反抗、在思念、在迷惘。最记得梅和珏谈论海儿的那场戏,更忘不了鸣凤投湖前的月下独白、珏和新的洞房之夜、高老太爷的雷霆大怒、珏和梅的真诚对话、珏难产的风雪之夜。作为编导、剧务和演员的我们,走上台前,我们让别人为我们而哭,退到台后,我们又被台前的演员感动得泪水婆娑,排了多少遍的本子,熟悉得再不能熟悉的人物,可演出的那晚,泪水依旧滑面而落——我们被自己所感动。

演出以后,我们应邀到电台做了一期高校话剧专场的节目,播放了鸣凤投湖前和珏死前的两段独白。后来又到过湖南电视台、长沙电视台、湖南经视台做了几次节目。

《家》的轰动性成功,让我们无法停步。在许多老师和校友的鼓励下,大三下学期,我们开始第二次排演《家》。

深感底蕴不足的我们踏上了求学之路。我们走进了一扇并不十分起眼的大门——湖南省话剧团。经过我们大胆的毛遂自荐,我们得以结识了优秀的表演艺术家徐老师。显然,她十分惊异于我们这群为话剧演绎着迷的孩子。有了她的帮助,我们再次重新修改了《家》剧,并开始了每天从师大到东塘的艺术求索。或学、或演、或听、或看,认真观摩,仔细揣摩,反复琢磨,在一层一层新的天地里,我们任快乐和诗情淹没。

求学让我们感受了话剧艺术的博大精深,亦为专业演员的安贫乐道而唏嘘。但年轻总是散漫而快乐的。想来想去,至今最让人回味的依然是话剧团外面饺子铺上那味美汤鲜的饺子。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双丰收的大好形势让我们志得意满。伴着月儿西沉,我们快活嬉戏的身影越街而过。经常地,校园广场上的社友聚会,大会各路英雄,切磋所得;社领导则大摆精神会餐,烹饪出许多美丽谎言,鼓动士气。

到了排演后期,因为徐老师的支持,我们鸟枪换炮地把话剧团许多值钱的家当行头都搬了回来。服装、道具费用一折再折,免费装台,免费出借整套无线话筒、音响设备,免费现场指导,诸如此类,不胜枚举。我等则如翻身农民,早已行头上身,喜气直冒。演出那夜,湖南经济电视台上门来了,青年之友戴海老师和中文系各位老师来了,省话剧团团长和很多知名演员也都来了。演后,也许是意犹未尽,也许是感叹我们的傻气,也许是真的被我们所打动、所鼓舞而兴致勃发,新老演员、大小领导不忍离场,欢聚一堂,共话话剧人生。

说了这么多,还没说我们剧社的名字呢。《家》演出后不久,觉慧的饰演者张朋带着我们共同的心愿,到北京见到了曹禺先生。曹老在病床上用颤巍巍的手为剧社亲笔题了个名——“楚魂”。

在回忆结束的时候,请允许我们把我们生命中最美丽、最可爱的那些名字留下。

“楚魂”剧社当年四大名旦:李黎、王妍、喻意志、王曦雅。五大小生:万兆丰、吴怀义、陈开来、肖军晖、张朋。

还有社长、剧务、舞美……

 

(作者系中文系1992级校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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