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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笈岁月 | 记实习教师石声淮


发布人:日期:2018-08-02

我在国师附中高中三年级时,国师首届应届毕业生开始了他们的教学实习,我们班的教师换成了实习教师。其中有一名叫石声淮的,是个以“奇”而著名的人物。

说他“奇”,首先是他长相奇特:一双斗鸡眼,一只鹰钩鼻,一张手掌宽的脸,一绺长发斜斜地遮住半只眼睛;他那很少换洗的蓝布长衫的前襟有一块块的稀饭渍印。他的声音并不洪亮,很低沉。然而他却说得一口纯正的德语。他同数学系主任李达教授的德国太太用德语交谈时,不但言语流利,而且谈笑风生,挥洒自如。他弹得一手漂亮的钢琴。国师举行音乐会时,他是演出者之一。别人都是西装革履,风度翩翩,个个都是浊世佳公子。只有他石声淮,仍旧是那件污渍斑斑的蓝布长衫,两只手交叉着插在袖筒里,耸着肩头,慢吞吞地走上舞台,走向那硕大的平台钢琴。看着他那模样,许多人忍不住要笑。然而,当他的指尖一阵清风似的掠过琴键时,半闭着眼睛的听众仿佛徜徉于蓝天白云、垂杨流水之间;当他重重地叩击着琴键,那粗犷豪迈的乐音在人们的意念中,描绘出了一只在暴风雨中翱翔盘旋的海燕。一曲终了,人们如梦初醒地慢慢睁开眼睛,一瞬间的寂静之后,紧接着的是声震屋瓦的掌声。石声淮从琴凳上站起来,微微地一弯腰,一绺头发滑下来,遮住了他的半边脸。

其实,他的德语、他的钢琴并不足以显示他的才华。他是国师国文系的高材生,深受那里成天捧着线装书吟咏的老教授的赏识,甚至以创办“无锡国学专修学校”而闻名全国的古典文学家钱基博教授竟把他那位如花似玉的掌上明珠许配给他。国文系的男生用嫉妒的眼光审视着石声淮,暗暗地问自己:“我哪一点比不上他?”国文系的女生愤激得眼睛里噙着泪花,差点儿上门去质问钱老先生:为什么亲手把一朵千娇百媚的鲜花插在牛粪上?就连我们班上三个小姑娘一提起这件事,也愤愤不平地涨红着小小的脸庞。

作为实习教师,石声淮先生向我们展现了他那精深的古典文学修养,显示了他那不同凡响的教学才能。他声音低沉,语调平缓,好像是与久别重逢的老朋友聚在一起娓娓而谈,好像是在万籁俱寂的月夜,一弯流水的低唱。他把一篇篇诘屈聱牙的古文讲得平易如俗,他让我们如醉如痴地沉醉在古典文学的美的意境之中,久久地忘记了身在人间。

第一次作文时,石先生出的什么题目,我已经忘了。我只记得我写的是文言文,他好像很欣赏我的文笔,在我的文章上浓圈密点,眉批之外,还写了一个很长的尾批。然而在那尾批的最后,他批评我的书法不规范,不应该写简体字。

那时,汉字没有简化,但是,在学生中却流行着一种简体字,这就是为了使书写速度更快一些,或者使笔划繁多、结构复杂的字写起来更容易一些,人们便任意少写一些笔划。因为没有统一的标准,在省略笔划时,不免各行其是,这样就造成了书写的混乱和辨认的困难。石先生的批评其实是对的。但是,也许是出于不同意石先生的观点,也许是出于卖弄我那一点儿可怜的文字学知识,也许是不把实习老师的威严放在眼里,我写了一篇《论简体字》。石先生在这篇文章的后面又写了一段批语,针锋相对地批评了我的观点。我很不服气,接着又写了《再论简体字》、《三论简体字》。对于后面这两篇文章,石先生一个字也没有改,原封不动地还给我。

有一天下课后,石先生把我带到教务处办公室,他问我毕业后愿不愿意读国师的国文系。他告诉我他把我的几篇作文送给国文系主任马宗霍教授和另外几位老先生看了,他们都认为我在古典文学方面有一些根底,可以向这方面发展,是一个“可教也”的“孺子”。马宗霍教授同意我免试升入国文系。

听了石先生的话,我的第一感觉是受宠若惊,国文系的那些老教授居然看中了我这个毛孩子的文章,太出乎意料了!接着,我觉得我对不起石先生,我在课堂中常摆出一些古怪稀奇的问题来向他开玩笑,而在简体字的问题上,有时简直是强词夺理。可是,石先生一点也不计较,他还是那样诚恳,那样忠厚地关心我的前途。好一会,我没有作声,如果我拒绝了他的建议,是不是会唐突了他的一番好意呢?他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他说:“你想一想再给我答复吧。”

那天晚上,我到大学部找到文杜英和唐士义,我请他们转告石先生,我早已决定报考中央大学外国文学系了。

44年后的1987年,湘潭市一中的语文教师包泳琴女士问我是否认识石声淮教授——原来石先生早已是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的教授了,而包女士则是他的得意门生。她告诉我:石先生一直在打听这些年来我的境遇和下落。包女士还再三地问我当年同石先生谈过些什么问题。

石先生也许还记得当年教育实习时的那个卖弄小聪明的孩子,可是这么多年了,他为什么还要打听我的遭遇呢?当年,我同他说过些什么,我都忘了。现在回想起来,根据我那时的心态,我很可能劝他:像他那样才华横溢的年轻人,不要把自己的青春埋葬在故纸堆中,而应该致力于改造社会,推动历史,为建立一个消灭阶级、消灭剥削、消灭压迫的美好社会而斗争。我这一席话,可能曾经给石先生深刻的印象。

在20世纪50—70年代的30年中,极“左”路线控制下名目繁多的政治运动连年不断地冲击着成千上万的善良的人,其中固然有共产主义先行者和战功赫赫的开国元勋,然而,更多的是无限忠于共产主义理想,默默无闻地奉献自己的平凡的知识分子。

石先生自己也受到过冲击和迫害,可是,当他痛定思痛的时候,他还在惦记着我的遭遇和命运——一个四十多年前,向他宣传过共产主义理想的小青年的遭遇和命运!

多么善良的人啊!

中华民族的美德在他的灵魂深处熠熠生辉!

 

(本文作者傅业葵,系国师附中1940级校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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