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名在共和国诞生前夕战斗过片刻的老兵，也是共和国成立以后曾在教育战线辛勤工作35年的老园丁。1983年，我行将六十，不仅未下岗，还被选为民盟株洲市委常务副主委，直至1991年离休。今年值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50周年大庆，追思往日，写下此文，以纪念共和国的诞生来之不易。中国知识分子和青年学生在漫漫长夜里为迎接一个崭新的中国，经过几代人的探索、奋战，乃至洒下热血、抛却无数头颅的史实，我们不可忘却。

湖南和平解放前夕，我在大学三年级，没有为必修和选修完本科毕业的学分考虑，没有为毕业论文的选题去精心设计，学余却一心放在“南岳学联”（全称“南岳中等以上学校学生联合会”）之活动中。记得1948年冬的一天，国立师范学院学生会邀请南岳地区中等以上学校学生会的代表在五四中学开会，筹组“南岳学联”。到会的有国师附中、岳云、南华、五四等中学与国师的代表近二十人。国师代表有王向天、刘碧清、刘树勋和我。会议推我主持。会上首先讨论了学联章程、组成人员名单及活动内容，最后通过提名、附议、举手表决，选举我为学联主席兼秘书长。学联成立了，惊醒了古老而沉睡的南岳山；南岳大庙和圣经学院的高墙之内，也掀起了轰轰烈烈的学生运动。

1948年除夕晚会，照例由国师学生会主席刘碧清主持，敦请历史系吴澄华教授主讲，其题为“渡江问题”。吴教授以丰富的资料、生动的语言，从三大战役的胜利，从全国民主运动的此起彼伏，阐述“人心渡江”、“思想渡江”、“军事渡江”三大渡江形势，吸引着上千师生（有国师与附中全体师生，岳云、南华部分师生，南岳实验小学教师）都站着听了一个半小时的讲演。晚会结束，全场响起热烈的掌声，听众发自内心而露于面色的那份渴望、激越、兴奋之情，是我生命历程中所亲自体验、亲自看到的一个难得再现的场面。

国师女学生李大信在演讲

1949年元旦，新华社发表《将革命进行到底》的社论，同时宣布了国民党战犯名单，人们都兴奋地奔走相告。国民党八百万军队，经过三大战役，已溃不成军，乱了阵脚，南京国民党政府也讲起“和谈”来了。但国人都知道它是假和平、真备战的烟幕。知识分子和青年学生更敏感，就齐举“反对假和平、争取真和平”的大旗，许多城市掀起了“反饥饿、反迫害、反内战”示威游行高潮。国民党特务、军警四处进行镇压，南京惨案发生了，湖南岳阳惨案发生了，接着长沙又发生了音专高继青惨案。1949年4月下旬的一天，国师学生会召开学生大会，决定首先罢课三天（历史系王瑞琰提出“波浪式”罢课的精彩提议，引发全场热烈掌声），组织一次大规模示威游行活动，声援南京、岳阳等地学生“反饥饿、反迫害、反内战”的示威活动，追悼惨遭杀害的死难者。第二天，全院师生行动起来了，代院长皮名举博士慨然站在游行队伍前面，领着师生向南华中学走去，南华师生走进了游行队伍；向岳云中学走去，岳云有师生游行了；向附中走去，附中的师生全加入了游行队伍。大家呼着高昂的口号走遍了南岳镇，最后汇合起来经过南岳大庙前街，浩浩荡荡向南岳实验小学走去并在小学礼堂集合，举行了三千多人的追悼会，向在抗日战争胜利之后历次民主运动中惨遭国民党特务、军警杀害的死难者致哀，唤起师生和民众踏着死难者的血迹去争取真和平、真民主，反对假和平、假民主。大会由国师学生刘欣森主持，他发表了慷慨激昂的演说。衡山山谷为之震撼。师生民众高呼“打倒国民党反动派”的口号。会议要求国民党当局严惩凶手，安抚死难者家属，保障民主权利。

经上述游行示威之后，南岳学联决定翻印《土地法大纲》、《和平、奋斗救中国》（即毛泽东《新民主主义论》）、《调查研究》、《反对自由主义》、《目前形势和我们的任务》等小册子。同时决定出学联机关报《生活日报》，李寿璋负责新闻专栏，王向天、熊清泉、曾卓、李竹溪、周作翰等负责评论、文艺等版面的编辑，王柏森负责刻写蜡纸，我负责主编、油印和发行。《生活日报》从1949年5月中旬起至湖南和平解放，几近三个月，真费尽辛苦。李寿璋为收听新华社新闻，每晚到深夜才关闭学院仅有的一台收音机。王柏森一手好北魏，刻写流利，但为了刊上记录新闻，总是熬到夜深人静。我负责油印、发行，只能利用课余和傍晚时分跑岳云、南华、附中、五四与实验小学，还经常把《生活日报》亲自送到南岳警察局。面对国民党黑名单的恐吓，提着脑袋来来去去那种为迎接解放的苦劲从哪儿来？从“山那边”来哟，从“东北风”刮来哟，从“解放全中国”的渴望中来哟！

1949年春末国共和谈破裂，人民解放军于4月下旬胜利完成渡江任务，湖南接受和平解放的气氛日益高涨，至5月学院成立“应变委员会”，历史系梁希杰教授任主任委员，我副之。应变委员会做了如下工作：一是组织护院、护产，刘鸿藻、卢重威等配合院警日夜持枪分班巡逻；二是动员师生留在学院，不随南京政府南逃广州；三是组织“大家看图书馆”（胡刚任馆长），向同学收集进步报刊图书，向学院图书馆选借部分哲学、社会科学著作和马列主义书籍。我曾亲自恳请学院训导主任周邦式先生撰写《唯物辩证法大纲》，周先生一夜写成，简而约，翌日油印成册，部分发给同学，部分置于“大家看图书馆”。该馆洋洋大观，每天开放，方便师生阅读，以了解形势，迎接解放。一时掀起读书忙、读书乐的高潮，而忘却兵临院墙之下的不安时局。

1949年8月4日，湖南宣布和平解放，白崇禧的部队节节败退。南岳是自古以来兵家必争之地，白崇禧部也曾想在衡山、宝庆两地作困兽斗，于是南岳国民党驻军日益增多，且从南岳大庙经南岳图书馆、黄庭观至白龙潭，五十米一岗、百米一哨，对国师拉紧包围，形势极为严峻。8月中的一天晚上，我和邹蕤宾把毛主席油画巨像（邹画的）卷在蜡纸筒里，把学联印章藏在屋檐边顶板上，翻印的小册子也收集起来秘密地烧了。夜里，我常穿着长裤和袜子上床，以防不测，便于上后山丛林寻小路出去。过后几天晚上，卢重威告诉我，他家里来了工友接他回去，他不想走。我当即决定随卢家的来人于次日凌晨四点离开学院。当晚我找到训导处李兴藻先生，以我父病故（我父已于1938年秋辞世），家里来人叫我急归，请学院开了个路条，便于对付白崇禧部队的岗哨查验。翌日凌晨四点，我什么也没有带，穿上短裤、衬衣，仅揣两枚银元，随卢家工友顺其昨天来学院的小路，翻过南岳山，走后山回到解放了的湘潭县花石镇。谢天谢地，这一走，我幸运地逃过了当天晚上国民党军队闯进学院抓捕进步师生的灾难。

1947年6月2日南岳反内战，反饥饿，反迫害大游行。图为国师游行队伍从校本部出发时的现场。

1949年8月底我参加了革命，首任湘潭县株洲区人民政府文教接管代表，继任湘潭县第三中心学校校长兼学区主任。那年10月，南岳早已解放，我回国师取行李兼办休学手续。留院的同学说，我住的房间被重点搜查过，我的衣箱、被盖都被搜查一空。捕人的那天晚上十点多钟，国民党军队凶恶地闯进学院，每间同学住房外都有全副武装的士兵守卫着，然后把同学叫出来，集中关在食堂里，到凌晨三点才一一查证。那晚他们抓走了37人，并扬言交出王理煌即将所捕同学放回云云。同时白崇禧衡阳警备司令部对我进行了通缉。

50年过去了，南岳学联的活动、学院应变的举措、回到解放区的兴奋之情、参加革命的坚实步伐，犹历历在目，虽是黎明前的片刻，却留给我永恒的记忆！

（本文写于1999年，作者系国立师范学院教育系1946级校友）